第93回 仇报恩小人行奸计 心有鬼贾珍赴黄泉

        再说栊翠庵中,妙语晴雯送别了宝钗,晴雯问道:“姐姐,这可如何是好?难不成他们外头找的可真是林姑娘?”妙语看了看仍昏睡在榻上的黛玉,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晴雯又道:“好姐姐,如今便要如何是好?不如依着宝儿奶奶的话,我们带了林姑娘一起出去逃了吧。”说到此处,自己的声音也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晴雯哪里不知,黛玉这病越发严重,哪里敢挪动?

        妙玉也不答话,只将那日常自己吃茶用的绿玉斗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出神。

        晴雯知道妙玉是在寻思,也不敢打断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妙玉才叹了口气,拉住了晴雯的手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轻轻道:“好妹妹,如今有一件事,关系到许多人的存亡,要拜托给你,不知你可愿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晴雯见妙玉说得正经,忙道:“姐姐尽管吩咐,只要妹妹能做到的,死也要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妙玉在晴雯额头上吻了一口,将绿玉斗又摩挲了一回,交到晴雯手中:“好妹妹,我要你想法子带着这物件入宫去。将此物亲自给皇太后。却不可让它落到旁人手里,切记切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晴雯听了不由一愣,随后道:“姐姐不是糊涂了?别说是见皇太后,这皇宫内院岂是我这种丫头说进就进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妙玉道:“你只管去,自有因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晴雯只得将绿玉斗贴身收了,又道:“好姐姐,我这一去你可要自己保重,尤其是当心外头那些如狼似虎的恶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妙玉凄然一笑,将晴雯搂在怀里,晴雯却踮起脚来,将两片嫩唇贴了与妙玉吻在一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好一会子二人分开,妙玉轻轻将晴雯的眼泪擦去了道:“好妹妹,去吧,别好像跟生离死别一般。”晴雯这才含着泪换了一套庵里女尼的衲衣,趁着夜色按宝钗所指的路出了园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日,忠顺王便将那写着宁国府贾珍父子诸多恶行的帖子呈了上去,太后见了大怒道:“好一个忠良之后,这小小宁国府竟然在天子脚下也如此大胆妄为!王爷去处置了就是。那荣国府那边又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忠顺王道:“自然也有些不屑事,至于荣国府是否主使贾元春毒弑皇上,小王还在查办,还需假以时日。”不一时退了出来,因吩咐手下道:“去将宁国府贾珍贾蓉父子提出来,使两个站笼在东门口示众。将宁国府男丁尽数发配极北苦寒之地充军,那些不打紧的粗使丫鬟婆子都拉倒人市卖了也就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却说贾雨村本是依仗着贾政保举才被复用,后又见贾府势头正好,遂与贾府来往频繁,自是满朝皆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听说贾府坏了事,贾雨村便日夜忐忑不安,深恐殃及自身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正从朝上回来,便有下人道:“回老爷,外头有个老公找你,自称是忠顺王府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一听忠顺王这三个字不由一颤,勉强稳住心神才命请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献了茶,贾雨村笑道:“不知老公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内监道:“贾大人,杂家奉王爷命,请贾大人随我走一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听了这番话不由额头冷汗直冒,也无法,只得骑了马同内监去了,一路上心里头盘算着该如何开脱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时到了忠顺王府,内监将贾雨村引入一书房内便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不由坐立不安,正心中打鼓,却见门一开,走进来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朝贾雨村拱手道:“贾大人,您别来无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只见这人凭的面善,又道别来无恙,必是故人,却又想不起从哪里见过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笑道:“贾大人近年来平步青云加官进爵,难不成又忘了昔日葫芦庙里的沙弥,旧时你府里的门子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这才啊呀一声,认得出这人正是那因帮自己判断了薛蟠打死冯渊、又被自己寻了个不是远远地打发了的门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见他这般在忠顺王府中,定是有了一定分量,难不成这是来借机报复自己不成?

        一面想着,贾雨村忙笑着躬身道:“原来果然是故人,恕罪恕罪,几年不见,大人一向可好?不知大人现在王府中官居何职?下官也好称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笑道:“大人言重了,小的只不过是托王爷福,在府中冲个清客,某个差事,混口饭吃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听了方舒了一口气,又笑着道:“大人谦逊。却不知王爷今日特请我来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也笑道:“还望大人恕罪,倒是我因几年不见大人,这才假王爷名号请了贾大人来一见,见谅见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听了这话那刚放下点的心又悬了起来,他见门子敢擅自用忠顺王的名号,自然知道这门子如今必是忠顺王的亲信,忙又躬身道:“大人若是想见下官,只一句话就是了。不知大人有何见教?下官洗耳恭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只是有些闲话想问问贾大人罢了。我听说贾大人和荣国府贾家连了宗,可是有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一听更是汗如雨下,忙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:“大人,下官只是因祖上都姓贾,又一同做官,故而上辈才连了宗,与下官再没一点关系。且我平日里偶尔去贾府一两遭也只是公务往来,再没有什么私情在里头。还望大人明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见贾雨村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筛糠,心中得意,那憋在胸中的一口恶气方算出了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因假意道:“贾大人这是怎的?快快请起吧,这可让小人受不起。”口中虽是说,却并不出手相扶。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哪里敢起来,只将头一下下的磕的通通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直磕了不下二三十下,门子才将贾雨村搀扶起来,笑道:“贾大人快莫要折煞小的了。你所言我都知道了,必如实回禀王爷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忙又道谢,门子笑道:“都是故人,哪里用这么客气?如今倒是有意见事要劳烦贾大人多多费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因问道:“但凡有用得着下官的,大人只管开口,下官万死不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笑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是忠顺王义子和贾宝玉颇有些过结,想趁此机会整治一番他罢了,另外有些事情还要查明因贾大人素和贾府中来往甚密,顾我觉得若贾大人肯为小人出谋划策,必是事半功倍。到时候若是问出个所以然来,我定在王爷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忙道:“这有何难,只是不知要盘查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笑道:“也不是什么难事儿,只是听闻荣国府中藏匿了一个人,需寻出来。此女二十来岁年纪,却并不是贾府中本姓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想了一回道:“下官虽和贾府有些干系,却也只是去过几遭,对府中女眷并不知道多少,如此还要问贾家中的人才好,我倒想到一个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府上下男丁悉数被带进了狱神庙中各处关押虽不在一处,也一传十十传百的在贾政口中得知了此番遭劫难的缘由,一时间监牢内有大声啼哭的,有喊冤的,也有一言不发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关押了三两日却无人问津,只到了这一日,方有人进来,将宁国府贾珍贾蓉一席人带了去,又问道:“哪个是叫贾兰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心中一惊,却知道躲不过,只得颤颤的站了出来道:“小人便是贾兰。”那差役打量一番,也将贾兰带着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贾珍一众人被押解到大堂上,上头有人念了贾珍贾蓉各种恶性罪状,便有人将贾珍父子拿枷锁夹死了带了出去,其余宁府中下人都杖二十,发配宁古塔冲为军奴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哭声一片,众人皆被一一带下去了,唯独留下贾兰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    待到人都去了,后堂转出一人来,却是贾雨村。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因贾雨村经常来荣国府中走动,常与他请教一些为官之道处事之法,故而十分熟络,见了贾雨村忙跪下道:“贾大人!贾大人为我们伸冤啊!我家里世代忠良,并未敢对天子有一丝不敬!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将贾兰搀扶起来道:“世侄快快请起。老夫哪里不想救诸位于水火,只是,哎,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。”说罢引着贾兰坐了,又道:“若说尊府此番劫难,只怕是在劫难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这话又站起身来道:“贾大人,小人还有一问,不知我母亲现在可安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道:“令堂如今仍在荣国府中,只是不能随意走动罢了,倒也不妨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忙站起来道:“贾大人,我母亲多年守寡,只在后头教我和几个姑姑写字读书,并不曾搀和些家中的事请,还望大人明鉴,放了我母亲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道:“我自然知道令堂如何为人,只是……此番关系重大,我哪里敢做定夺。”说罢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也不由得垂头丧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这才又说道:“不过,我倒是可以帮贤侄进言几句,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得有转机,忙道:“大人若是肯向上头说道,有何吩咐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道:“忠顺王爷有些话想找人问问,你若是能答得上来,到时候若是王爷高兴,你再将你母亲的事儿同王爷说了。王爷是最通情理的,只怕到时候网开一面独赦了令堂也不是不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不由心中犹豫,因道:“这……不知王爷有什么要问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道:“这下官便不知道了。横竖不过是府上的事罢了。你可知道宁国府的人都是如何发落的?”贾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叹了口气道:“男的都发配宁古塔,女的都卖做官奴……只怕用不了几天,荣国府也是这般。到时候只可惜你母亲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不由打了个哆嗦,咬咬牙道:“大人不必多说,我愿如实回答王爷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喜道:“如此甚好,我便引你去见一个人。”说罢将贾兰带进后面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正中坐着一人,却没有朝服装扮,只一身青衣,正是那门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贾雨村躬身道:“启禀大人,此乃荣国公曾孙,贾政之孙贾兰是也,打小只一心用功,并未涉及贾府家室,此番只是受牵连才遭此牢狱之灾。”一面又对贾兰道:“此乃王爷身边亲信之人,还不快快见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忙磕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门子道:“如此说来,你便是在荣国府中长大的了?今年贵庚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答道:“回大人,小人自小在荣国府中长大,今年一十八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点了点头道:“你的情形贾大人也略同我说过一二,我知你母子二人并不曾参与些贾家大事,如今我问你些问题,你若答得好,我便回奏王爷,祈望能赦了你们母子,你看可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又磕头道:“多谢大人,大人只管发话,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如此甚好,我且问你,荣国府上诸多女子,可有一个二十出头年纪,几年前才搬进贾府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一愣,道:“可是说的林姑姑?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你说的可是那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正是,林姑姑是约莫十余年前进荣国府的,因几年前丧了父,再没有其他亲人,便一直寄居在荣国府中,如今恰好二十左右年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却摇摇头道:“你再好好想想,可还有别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想了一回道:“回大人,因荣国府中人丁众多,只怕哪一年都有买卖丫鬟婆子,这二十来岁的又是最多,小人一时竟想不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摇头道:“那人定然不是丫鬟婆子之流,你且再仔细想想,那人定是有些孤傲,绝不肯和下人为伍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想了一回,突然道:“莫非,是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忙道:“是谁?你细细说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当年蒙皇恩筹备元妃娘娘省亲,因盖了这省亲别墅,也就是如今的大观园。因园内有个栊翠庵。那时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,法名妙玉。这妙玉便是大观园建成之后才搬来的。如今也二十出头年纪,且生性孤傲,极少与园子里其他人往来。大人若这般说,定是这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忙又问道:“此人现在何处?你可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这妙玉常年只在栊翠庵中,平日里难得出门一步的。若是未被查抄,只怕仍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忙叫来人传那日负责抄检大观园的兵役探问,一面又细细的问了妙玉的诸多小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时兵役上来,门子便问是否有查过大观园中栊翠庵。

        兵役回道见是一处庵堂,想里头只有僧尼,不曾抄检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忙命人去将栊翠庵牢牢地围住了,却暂不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又转回头来问贾兰道:“很好,贾公子,若此人真是王爷要找的人,定记你一功。还有一事要问你一番。贾宝玉可是你叔叔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一听贾宝玉这三个字,眼中却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来,因道:“正是小人二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这贾宝玉可有什么软肋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想了想回到:“我这二叔平日里只不学无术,却常爱在女子中打诨,只要是个女子没有他不爱的。前日里又因娘娘赐婚,同薛宝钗结了亲,若是说他怕什么,只怕他最怕他的一众姊妹们受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这薛宝钗一事我也知道,只是我翻看被监禁的荣国府女子,并没有她,想是趁乱走脱了。你可知道她是躲在何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最早这薛宝钗也是在园子里一同居住,后来因故搬出去了,一直同薛姨奶奶住在梨香院中。后来虽是过了门,这薛姨奶奶仍在梨香院中居住。保不齐薛宝钗现在仍藏匿在那处。即便不在,只需将其母拿来询问,不愁找不到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点头,心道:“好一个心狠的小子,只为了一己利益竟然将自己的叔婶生死全然不顾!”面上却笑道:“如此,还问你一声,那贾赦之女贾迎春,你可知她在何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贾迎春早间被大老爷嫁给了孙家,也算出了门的,只是前些日子宝二叔大婚时回来住了几日,便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点头,又如同想起什么一般,从怀中掏出一根凤钗,递给贾兰道:“这物件你可认得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接过来细细的看了,道:“回大人,若是小人没看走眼,此乃琏二婶子的钗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这琏二婶子可是贾赦二子贾琏之妻,王子腾之女,那个叫王熙凤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又道:“我听说此女精明细致,贾府上下家里事物都由她经手,可是有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老爷明察,琏二婶子虽是年少,却已经管家多年了,老爷若有什么不明之处,可以问她便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又道:“这可果真是她的?你可看清楚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道:“看清楚了,这钗子是她平日里最得意的头面,别人再没有。说是当初康熙爷在位时南巡,便住在王家,这金钗便是那时康熙爷赏赐给王家的,后来二婶子嫁过来,便将金钗做了陪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道:“如此我想问的便都问清楚了。你答的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贾兰听了忙跪下道:“大人,我母亲李氏少年过门,只十七八岁生下我来不出一载先父便一病去了。我母亲年轻守寡十余年,只一味清心寡欲,勤俭持家,从不问世事,贾府上下再有什么不肖事,也和家母再没有半点关系,还望大人能明察,若能放过我母亲,贾兰愿为大人做牛做马以报大人再造之德!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点头道:“我都知道了,你且先下去,我必如实向王爷回禀,到时候自有分晓。”说吧一挥手,有人将贾兰又带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又往里头走,见了忠顺王将方才所说的事都回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忠顺王听了道:“如此你便亲自走一遭,将那栊翠庵中的人带来见我,切不可出任何差错!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答应了,又将宝玉凤姐等事都讲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忠顺王道:“这些都是小事,那贾宝玉就让祖儿发落便是了。这王熙凤你细细的盘问,她必然是藏匿了甄家财物的主使,又掌管贾家家务这许多年,定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在里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孙绍祖在一旁听了寻思这正是立功的好时候,又是手到擒来的事,忙道:“父王,这等拿人的事我是最在行的,不如让我走一遭,将那贱人拿来献给王爷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忠顺王想了想,点头道:“如此你便去,只是不可多耽搁,万万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。”又朝门子道:“如此你便去审问这王熙凤罢。”说罢,二人答应着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门外,孙绍祖又拉住门子道:“大人,孙绍祖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子忙到:“可不敢当,小王爷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    孙绍祖笑道:“大人可否将提审王熙凤一事稍稍推迟一个时辰,只等我回来再说?”门子明白孙绍祖所想,又知孙绍祖和忠顺王之间的关系,自然愿意奉承,遂满口答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孙绍祖这才喜欢着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说悼红轩中,迎春、可卿湘云等人几日坐立不安,却不得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却见茗烟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女忙将茗烟围住了,只问如何,可曾有宝玉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哭道:“回三位二奶奶,咱们荣府这头倒是还好,只是将爷们在狱神庙里禁着,只是……宁国府那头已经有了发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忙问如何发落,茗烟才将宁国府诸多罪状都说了,又道:“珍大爷和小蓉大爷都被立了站笼在东门口示众,其余男丁发往古宁塔,女眷……女眷皆被卖做官妓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听了都哭做一团。迎春哭着问道:“可知惜春妹妹的下落?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道:“四小姐因一直同其他奶奶太太们在一处,只怕如今也被拉到人市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湘云听了道:“如此我们快去那里看看,若是能赶得上,将四妹妹赎回来是要紧,倘或能多救回来几个更是再好不过了。二姐姐,卿卿姐姐,咱们便将银钱头面都拿出来,这就去救惜春妹妹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也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来,递给迎春到:“这是宝二奶奶让我交给三位奶奶的,只怕也用得上。”众人打开一看,都是宝钗日常里带的金银首饰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道:“两位妹妹,我知道你们都是心焦,只是湘云身子不方便,迎春又太过熟识,只怕到了那里被人认出来更是麻烦,不如还是我去走一遭,东府上的人都当我是死了的人,只怕一年多光景过去了,也没几个人能认得我了。”又将那银子拿出一半交给迎春到:“二姐姐,再多带银子也不能将宁国府的人都救下来。况且湘云这就要临盆,更要使银子,这些你暂且留着,我们也要度日过活。这一遭不知咱府上还能否翻身,哪里能一文不名?”

        迎春将银子收了,又嘱咐可卿许多话,可卿都一一答应了,说完便同茗烟一路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路上寻当铺将一些首饰典当了,换做银子,只得了一百二十余两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一时来至人市,果然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中间一处搭着个高台,台前头都是喊着出价的人,上至王孙公子,下至老鸨骚客,还有那市井泼皮,看热闹的更是不可计数。

        台子后头便是被捆着的宁国府众女眷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同茗烟不敢靠的太近,只远远地张望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因朝旁边一看热闹的书生问道:“不知这卖的是哪里的妇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看热闹的道:“是被查办了的宁国府里的女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又问道:“哦?有这等事?不知是何时开始的?可曾卖出去了几个不曾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道:“已经有一会子了,这宁国府想当日荣华富贵,果不然,这府中女子都是一等一的相貌人品,已经有几个被人高价买了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正还要问,却听台上道:“贾惜春,贾敬之女,贾珍之胞妹,年十七岁,善书画,起价二十两。”台下不由得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    顿时有人叫道:“三十两。”“三十五两!”“四十两”“五十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忙给茗烟使眼色,茗烟却低声道:“二奶奶,且莫急,小的自有分寸。”说着只听有人叫道八十两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价声顿时停了,只有下头人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    台上官差喊道:“还有没有高过八十两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方朝一旁走了两步,稍稍离可卿远了些,喊道:“我出一百两!”这话一出,顿时台下一片哗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台上官差喊道:“这位小爷出价白银一百两!还有没有高过一百两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喧哗着,那喊八十两的又喊道:“一百一十两!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只得偷偷的看了看可卿,遂喊道:“一百二十两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人更不示弱,不等茗烟话音落下便又喊道:“二百两!”顿时台下如同炸了窝一般,凭再多见识的人也没见过如此天价买人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可卿只能拿出一百二十两,即便算上留给屋里迎春的也不足二百两,又要留些银子度用,只得含泪朝茗烟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出价二百两的人走上台去,只见衣着不俗,却并不认得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交割了银子,便将哭哭啼啼的惜春带了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台下众人无不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不免低头垂泪,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惜春被带走了,正寻思让茗烟悄悄跟了去,看看究竟是何等人家如此天价将惜春买了去,却见茗烟噗通一声跪下,哭道:“二奶奶,好歹把这个与小人买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一看,台上正在卖一个小丫鬟,虽不标致,倒还白净,些微亦有动人处,因问道:“这是何人,你可认得?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道:“回二奶奶,这丫头唤作卐儿,与小人是至好的,前日里小的还求宝二爷求珍大爷将她许配给我呢。还求二奶奶成全!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听罢道:“如此你还等什么,还不快些,莫要被别人又抢了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听罢忙磕头谢了,起身喊价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自打惜春被人二百两买走之后其余人价格也是低开高走,最后只花了三十五两方将卐儿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忙上台去,一面给卐儿递眼色一面交割了银子拿了文书,领着她下了台,忙忙的松了绑绳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恐人多眼杂,三人来至一僻静处,可卿细细的问卐儿尤氏下落,后头还有什么人等着发卖,卐儿因以前只见过可卿几面,又有一年多不见,并不曾认得是可卿,只听茗烟喊二奶奶,因回到:“太太一早就被人买了去了,却不知流落到哪里。只有些粗笨丫头婆子了,哦,对了,以前伺候过蓉大奶奶的宝珠姑娘还在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听了忙对茗烟道:“好歹把宝珠赎出来。”茗烟忙又挤了进去,不出半个时辰,果然三十两银子将宝珠带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宝珠见了可卿不由惊呼一声,竟是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有茗烟一把扶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道:“二奶奶,方才那个买了四小姐的人竟还未曾去,我看他也在太后,凭是买去了宁府许多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听了一愣,道:“还有多少人为被发卖?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答道:“不多了,只七八个不关紧要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道:“如此,一会儿你只悄悄地跟了那个人去,好歹要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家。我和卐儿只在那处客栈里等你。”说罢指了指一旁的一处客栈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答应了,又钻进了人群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同卐儿一起搀扶着宝珠来至客栈里,要了两间上房,见宝珠仍不能转醒,因对卐儿道:“卐儿,你只在这里等着茗烟,我另有事情去做。”说着起身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却说茗烟混进人群里,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买了惜春的人,不觉天色已晚,宁国府众女眷也都被人带了去,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无人搭理,那人索性一口气全都带了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台下众人见没了戏看,这才三三两两的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却早准备下了几辆大车,让一众女子都分别上了车,便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忙跟在后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转了几个弯,那几辆车却分了几路,茗烟只得死死跟着惜春的那一辆车。

        三转两转方在一处宅子处停了,茗烟远远地看着惜春等人被带了进去,这才在门口处做了记号,又回人市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却说可卿从客栈出来,一路打听着竟往东门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路途不熟,可卿又孱弱,来至东门天已大黑了,城门早已关闭不许进出,只在门洞上插着几只火把。

        有几个兵勇或坐或立。

        城门一侧果然有两个笼子,一米来高,两个人分别跪在里头,正是贾珍贾蓉。

        头被夹住了,手脚也上了镣铐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见了不由心中一疼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可卿听说贾蓉被夹在东门示众,心中便动了恻隐之心,虽说自己当初被这父子二人逼得走投无路悬梁自尽了,心中不免记恨,可到了这关头却又有些不忍,毕竟夫妻一场,虽无夫妻之实,贾蓉却对自己也算颇为敬爱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想着只来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不枉这一场孽缘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见兵勇都离得贾蓉贾珍颇远,因从一处茶摊上要了一壶茶,轻轻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贾珍贾蓉平日里只作威作福吃香喝辣,哪里受过这等苦楚?

        在狱神庙中便早已萎靡不振,如今被关在笼中跪了一日,又饥又渴又冷,早已把命丢了大半。

        贾蓉只闭着眼昏昏的,却听见似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勉强睁开眼一看,竟是一个白衣女子,脸上也是煞白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眼睛有些昏花,看不真切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见贾蓉转醒,忙倒了一杯茶递到贾蓉口边,贾蓉早就渴的不行,忙大口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口中只道;“多谢女菩萨!快快再与我一杯!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又倒了一杯,递过去道:“蓉郎不记得我了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贾蓉又喝了一大杯水,方定睛借着摇曳的火光仔细看清楚了,不由惊呼一声:“是你!可卿?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笑着点点头,眼里却尽是泪花儿。口中道:“你受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哪知贾蓉却声儿都颤了,道:“可卿,我知道你死的冤枉,我知道我对不起你,可你只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,莫要取我性命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听了擦了擦眼泪,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道:“我不恨你,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。”却见贾蓉两眼一翻,竟是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只得叹了口气,又看了看一旁的贾珍,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却说贾珍因多年沉迷酒色,早将身子掏空了,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在,听一旁有动静,勉强睁开眼,却因脖子被卡着无法看个究竟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夜色中一个白衣女子翩翩然朝自己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却看不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来至贾珍前头,犹豫了一下,也倒了一杯茶递过去,口中却不知如何称呼,只得说了句:“你好,别来无恙。”贾珍这才看的真切,不由惨叫一声,大喊到:“鬼啊!救命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忙道:“老爷,切莫大声喧哗,我并不是鬼,我是活生生的人。”贾珍哪里肯听,只当是自己昔日逼死了可卿,如今可卿的鬼魂来同自己讨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因只吓得拼了命的叫嚷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惊动了在一旁烤火的兵勇,因见有个人影,才喊道:“是什么人在那里?”可卿只得转身离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几个兵勇推让再三,才由两个走过来看了看,其中一个喝道:“大晚上的叫什么叫!妈的这寒冬腊月的,你们两个千刀杀的,还得你军爷也陪着你们挨冻!”说着举起手中的鞭子就要打。

        贾珍颤声道:“官爷,有鬼!有鬼要索我姓名,二位官爷救命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兵勇喝道:“放屁,哪儿来的鬼,你再吵嚷我就把你打成死鬼!”说着抬手就是两鞭子,抽得贾珍哀嚎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另一个却道:“这是什么味道,这般骚臭?”抬起火把一照,竟是贾珍已经将屎尿溺了一裤子,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。

        忙捂住鼻子道:“狗入的,这厮居然拉裤子了。快快躲他远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拿着鞭子的又是两下子,骂道:“你娘的,本就冷得难过,你还要这般熏死你大爷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拿火把的却道:“别打了,我看这厮面色不对,只怕是要不行了,是不是该跟上头说说,万一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拿鞭子的这才住了手,揪住贾珍的头发将脸抬起来看了看又放开道:“管他死活,上头只是说让我们看着,又没说要管他死活,今夜死了明日我们倒是不用再受这份洋罪了。走,我们接着喝酒去。”说着便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贾珍勉强睁开眼,只见远处那白刺刺的人影犹在角落里盯着自己,只将口张开,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呼道:“饶命……”便再也没有半点声音了,那两只眼仍大大的睁着,却没有了一丝生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卿远远地躲在幽暗处,见几个兵勇抽打了贾珍几鞭子,又骂了几声方去了,恐自己过去又惹二人惊叫,平白吓坏了他们,又害他们受罪,只得远远地站着哭了一回,方转身回客栈同茗烟卐儿宝珠会和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叹可卿这样一个温顺的人儿,若是知道她这一现身竟是活活将半死的贾珍吓死了,将贾蓉吓疯了,日后定是不得安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到客栈,茗烟早已将可卿还魂一事都告诉了卐儿和宝珠,宝珠见可卿回来,哭着跪下道:“奶奶,您就是菩萨转世,如今又救我一遭,我做牛做马这辈子也服侍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忙将宝珠扶起来,二人哭了一回,又问茗烟道:“可探得清楚,是哪家将四小姐买了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茗烟回道:“回二奶奶,我跟了那车一路到一处宅子,门口上却没有匾额,问街坊邻里也只说这宅子卖了去有些日子了,只是不知是被何人买了去。等明儿一早我再去打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卿擦了擦眼泪道:“也罢了,如今知道了惜春妹妹无事也就好了,改日等二爷出来了咱们再想办法把惜春救出来就是了。”想到宝玉,不由又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茗烟也哭了,口中却道:“二奶奶,二爷吉人自有天相,保不齐过几日便出来了,二奶奶还别太担心,您是有身子的人,还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色早已大黑,城门已关,众人不得出城,便在客栈中胡乱睡了一宿,却都有心事哪里睡得着?

       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,忙雇了车出城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欲知后事,下回分解。